当前位置: 放大机 >> 放大机资源 >> 我的父亲,活在黑白照片中的父亲
人到中年,就怕父母活在黑白照片中,这种恐惧的生离死别需要反复的刻意练习,需要不停地习惯和适应,可真的到了离别的时刻,还是有多少白发苍苍的儿女,伤心得泪流满面,哭得痛心疾首撕心裂肺。
我却没有这种担忧和顾虑,对于很多人,父亲是一瞬间去世的,而对于我,好像父亲去世了很多次。一瞬间的打击足已击倒一切冰冷的心理防线,而反反复复的离别,却只觉得连回忆都淡得没有味道。
这些年我已习惯了没有他的岁月,也习惯了静水深流般的暗涌,一年天,只有一两天的心情和他有关,而这一两天的心情,却总抚不平。
总是一次又一次去重新证明他已经走远了,然后又恍然如梦初醒,其实,他只是走远了又回来,在我心里安家落户生根发芽。
他留下的是黑白照片,一张结婚照,一张遗照。他爱笑,他有酒窝,他笑着对我说:别辜负了上天对你的恩赐,每天都要笑哦,这样别人才知道你有可爱的酒窝!
母亲说生我的时候我爸没在身边,其实也不怪他,他千算万算,挤压时间,提前半年就请假,领导批准单位签字,最终还是无缘见证我的出生。
谁也没有想到我提前2个月就出来了,他远远发电报回来,问母亲:像个人吗?缺胳膊少腿没有,男孩还是女孩?
母亲说他还是个孩子就有了孩子,原谅他什么都不知道,每天搞科研做实验和数据打交道,人傻傻憨厚老实。
后来弟弟出生的时候,他全程陪同,有的是时间,因为早在半年前,他就成为了下岗职工。而在弟弟出生的时候,他下海经商赔光了所有的积蓄。
他反倒安慰母亲,就当花钱买教训,舍钱免灾,单位分配的房子只得变卖。一家人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没过两年还是被揭发和控告,被揪去秋后算账,挨了不少批斗不少皮鞭,回来对着母亲哈哈大笑:你看你看,我多么幸运,没缺胳膊少腿呢。
没人知道他曾经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从来不提,问了母亲好多次,母亲都说连她也不知道,反正就是两个字:秘密。
母亲去世后,就更没人知道了。不过隐隐约约感觉,他是个人物。
我和弟弟查询了很多年,都是:查无此人!
我们心中,他只是一个工人、打工者,一个平凡而伟大的父亲。
平时他下井都是上晚班,基本没有节假日,也没有休息天,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因为夜班工资要高一些。
养活一家人的成本太高压力太大,加上母亲长年有贫血和劳伤病,经不住累,一累就全身无力没有精神。
同学们都认为我们没有爸爸,因为从来没见过,弟弟还哭着叫妈妈重新找一个爸爸,因为捣蛋鬼们都嘲笑他是没有爸爸的野孩子。
弟弟歪歪斜斜在日记本上写着:
我的妈妈是彩色的
因为我总是把她想成了五颜六色
可爸爸是黑色的
他总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才回来
后来他顺着工厂去了更加偏远的城市,相反,只有节假日逢年过节才能见他了。
那时候过年对于我们的意义远远不止于过节,一年就那么几天能够一整天一整天的和爸爸在一起,提前几天就会兴奋得睡不着。
慢慢地,他的存在,变成了按月一次又一次的给家里汇款,看见钱的时候,就想起了他。
母亲的工作只剩下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用父亲汇的那么一点儿钱,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
想他的时候,我和弟弟会把他的那些黑白照片,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涂上颜色,爽朗帅气,深深的酒窝。涂上颜色后,他每一张照片里笑得更灿烂了。
涂上颜色后,我们就用小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他剪下来,贴在笔记本封面扉页上,拿回学校炫耀,这是我爸爸给我做的。
却一不小心,把他仅有照片都剪没了。
聚少离多的岁月,多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幻想,每次和母亲去寺庙“还愿”,心里默默念着:菩萨保佑爸爸赶紧找大钱吧,这样他就能回到我们身边了。
可惜事与愿违,父亲不仅没能找到钱,随着我们不断长大母亲身体越来越虚弱,任凭母亲怎么节约,每个月也总有几天吃不饱的日子,每年总有一两个月穿不暖的心酸。
母亲只得低声下气回娘家去借,一听曾经的大小姐,宣称为了爱情和父母决裂的千金,如今落魄到这种地步,钱没借到倒是落得阵阵唏嘘。
看着这要吃粮食的三张口,父亲辞掉了收入不高的下井挖煤工作,默默收拾行囊踏上远方征程。这一出走,就是一生。
那个时候,正是社会突变、风起云涌、价值颠倒黑白不分的时代,父亲应该算是第一批打工务工人员,到过东南沿海进工厂,去过新疆摘棉花,跑去西北淘金,也去过省城揽活,搞电焊,骑人力三轮车。
尝尽人间百态,吃尽了人间疾苦,也苦了累了自己,他却谈笑风声轻描淡写地说四海为家。
天为被,地为床,五湖四海任我闯;
风来拦,雨来阻,三山五岳我照走。
其实我们都知道孩子家庭的压力压得他连喘气的间歇都没有,何况,还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妻子。
他硬着头皮新建了老家的青砖平房,他老说是上辈子欠我们的,这世来还债,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上辈子不知是积了多大的德,能在这世这么碰巧幸运地成为你的儿女,他就这样固执顽强体面尊严地拼搏了一辈子……
青春期时候不能理解,为了几个臭钱抛妻弃子,一年才回家几天,何必又何苦,何况政策都还没全部开放,打工都要躲躲藏藏的。
第一年高考我没考上,第二年和弟弟一起参加高考,得知两个孩子都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包分配,学费全免,他回来了,这次他说打死他他也不出去了。
现实是他也出不去了,肺病咳得厉害,电工做久了眼睛不行了,视力模糊,体力不支,走路都喘气,一家人抱头痛哭一场,这个男人,被生活压垮了。
母亲高兴坏了,回来了,回来就好,日子慢慢过,他开始微笑,后来傻笑,再后来开始夜夜失眠,吵着闹着有人来抓他,躲不了了,逃不掉了,这次没有上次这么幸运了!
“要多笑哦大妹,你有酒窝,不要辜负了上天恩赐,爱笑的孩子幸运。”送我到车站,他很认真严肃地说。
他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像个孩子一样尽犯错误,每天混混沌沌,疯疯癫癫,白昼不分,玩命似的料理田地,村里人都说他傻了,除了种地啥也不会。
母亲说后来他开始掉头发,牙齿松动,还胡言乱语,说自己是科学家,是研究茶叶蛋的工程师,脑袋里面有秘密,可是却全忘记了。
这些年我一直尝试着回忆听到他去世消息的那一天,那一刻那一瞬间,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也想不起来了,可能是现在年龄大,记忆力衰退了。
明明一开始那几年都记得一清二楚的,每次一回忆总会泪流满面,真恨自己,居然遗忘了。
整理遗物的时候,大家都吃惊了,怎么你们父亲没有一张彩色照片啊,除了遗照,连黑白照片都只有一张,还是和你母亲的结婚照。
母亲哇哇大哭:他是英雄,他应该世人皆知,他应该被历史承认,他是时代的创造者,他不应该被遗忘。
旁人再问,她却闭口不提了。
他还是被遗忘了,连在我们脑海中的印象都逐渐模糊消失,后来我们是如何熬过来的,又记不清楚了。
有些感情,埋在心里藏在心底,时间久了,还真的以为自己早就忘记得一干二净了,骗着自己,骗着骗着,就当真了。
可是我却清楚地记得,我自欺欺人了很多年,前两年搬家把父母的结婚照也弄丢了,为此我责备了自己好几年。
从此,这颗无法安放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属。死亡不代表遗忘,而被遗忘了,却是重生的开始。
父亲告诉我,你有酒窝哦,要爱笑才好看,别辜负了上苍对你的恩赐,爱笑的孩子运气才好。
我给大孙子讲着这些淡淡的忧伤往事,他眼里放着光:哇,太姥爷是个大人物啊,他是个军人,还是个科学家呢?
——他只是一个应该被遗忘了的人。
奶奶一不小心,就把他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旁边儿子听到了,“我们永远不会遗忘他的,妈,你放心。”
“那我就放心了!年龄大了,我怕我会忘记他,我已经慢慢开始忘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