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放大机 >> 放大机优势 >> 73岁,23天,每天步行30公里陌生人
文/晏婷图/瑾言
(注:本文中所有吴家林摄影作品由其本人提供)
采访手记:采访结束之后,吴家林无意中和我聊起,前久有个素未谋面从不认识的人给他的账户打了10万块钱,想跟他买几张照片。他笑谈:“这小伙子其实还挺聪明的,让我挑照片,不然很多人自己来挑,挑走的照片都很一般。我最后选了8张给他。”我在心里想,这是对一个摄影师多大的信任和尊敬。和吴家林聊完之后,我的脑海里被一串串震撼人心的数字充斥着:73岁,23天,每天行走30公里;步行走过云南的个县,个乡镇,户人家…..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用镜头记录下最真实的影像。此刻,吴家林的名气、荣誉,他享誉国际的头衔,乃至他的低调、真诚、谦逊和质朴通通被虚化。在我心里,他就像是一个被“数据化”了的人。那些标榜了他50多年经历的极致数字,构成了他的成功与成就。为什么他是被“现代新闻摄影之父”布列松唯一选中的中国摄影家?为什么他的作品早在年就“墙内开花墙外香”,获得国际人文纪实摄影高度认可?为什么迄今为止,所有的华人摄影师里只有他的作品有资格入选法国袖珍摄影黑皮书?我竟突然理解。有人说,脑力劳动的事,你能做,别人不一定能做;体力劳动的事,你能做,别人也能做。而吴家林,把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都做到了别人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地步。这就是极致。而这种极致,常人永远无法企及。
行走当中的摄影力量
年2月至3月间,一个73岁的老人胸前挂着三个莱卡相机,23天,每天行走30公里,为有多年历史的滇越铁路拍摄照片。
如果你有幸遇到这个老人,你一定想不到他就是吴家林。
这种靠双脚丈量来捕捉影像的故事,吴家林已经持续了50余年。50多年来,他跋山涉水,单靠自己的一双脚行走在山间村落,记录人们真实生活的琐碎日常。
他说:“到现在,云南的个县我都去过,每个县平均要走7、8个乡镇,然后再深入每个乡镇的村庄。一天跑一个村庄的80户人家,能找得到感觉的说不定只有6户,也就是6/80可以构成我的作品,但不跑这80户人家,就得不到这6户。这种拍照的方式必须步行去寻找,坐在车上是拍不了的。每天都要步行20至30公里,衣服全湿透,干了后衬衣上全是汗水渗出的盐渍。虽然很辛苦,但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觉得快乐无比。”
吴家林使用的莱卡相机
在吴家林的心中,云南是一块神奇的红土高原。大山的封闭,隐藏了一个个民情风俗各异的小社会,依然保留着祖先传承下来的传统文化、伦理道德。云南最高的地方海拔多米,最低的地方海拔只有76米。不同海拔地方的人,生活方式、肤色衣着、语言口音都不一样。
“在如此丰富多彩的人文环境中行走、拍照,无疑是人生最幸运、最幸福的事。许多蛮荒之地,虽然贫穷,但人性很美好。”
“我没料到的是城镇化建设太快,‘新’不断代替着‘旧’,令人感到陌生、可怕。我后悔拍摄的乡村照片太少了,留下来的影像作品确实是非常珍贵了。”
吴家林摄影作品
吴家林喜欢拍黑白照片,究其原因,他笑称是因为在他刚做摄影的那个年代,黑白胶卷比较便宜,买不起彩色胶卷,渐渐的就成了习惯。到现在为止,他一共出版了12本摄影集,其中有11本是黑白,只有一本是彩色。
他说:”人文纪实摄影最大的魅力在于即心式的发现,带着神秘性,偶然性和未来不可知性。真正好的摄影就是在行走当中即兴抓拍,即心发现的,这样的作品不可重复,有唯一性,有作者个人的个性,没有任何功利可言。你可以从作品里看到作者的生命灵魂。”
我好奇:“您一直坚持行走拍摄,到现在一共走了多少公里?”
“哎呀,这个这个这个,太多太多,真的没法统计……”他支支吾吾的算不清楚,而我的心里满是敬佩。
吴家林摄影作品
又要过日子,还要爱摄影
这次的采访是在吴家林的家中完成的,一进门,满墙满地都是他的摄影作品。进门右手边有一个书柜,书柜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摄影集,有世界级摄影大师的,也有他自己的。
而离他卧室最近的那间屋子,是他冲洗照片的暗房。
挂在吴家林家中的摄影作品
“我这个人一直觉得为人处世不能搞实用主义,但是做事情,就是要搞实用主义。做暗房对我来说是享受,不是工作。照片拍完之后,不像数码相机立马就出来了,它有一个带有期待性和神秘性的过程,冲洗,选片,后期放大制作,编辑……就像是几级跳的那种感觉。”
“我所有参加国际影展的照片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弄出来的,所有的过程全是由我亲自操作完成。”
那天我和吴家林聊了很多,前前后后将近3个多小时。当聊到暗房的时候,他眼睛里放着光,眉飞色舞,开心的就像个小孩子。放在一旁的茶杯被他无数次端起来,放到嘴边又顺势放下,舍不得打断自己一秒。
说着说着,他把我带进了暗房,开始耐心的和我讲解暗房里每样东西的用途。
“我可以拍几张照片吗?”
“不行不行,这个拍了要叫人笑话的。”
吴家林说:“我算是一个老江湖了,那么多年到西方,我没有去过任何一个旅游景点。听不懂英语也不会说,每天就像一个残废人一样钻地铁,拍照片。但很多人都很服气我,因为只要什么地方有个摄影展,我一定会准时到。”
“我可以不狂妄的说,什么形形色色的暗房我都见过,它的照明、灯光、安全度、放大机的结构、漂洗间、冲洗间,每一样我都很精通。但我做的这个暗房不是非常标准化,因为我不是做那种商业的,要给人看的,我不要摆谱。能做出很好照片的暗房才是我的目的,我不是为了给人显摆我的暗房有多了不起。”
吴家林家中摆放的摄影作品
说到这里,他把我带进卫生间,一边端起放在卫生间门后的盆,一边拿出盆下面他自己做的水洗箱。
“这个水洗箱我真是折腾够了。我先画了图,找不锈钢的钢丝让师傅焊架子,结果那个不锈钢其实是不锈铁,时间长了就有锈点,会污染照片,把我气的。后面我骑着小电动车,去装修的地方找那种装天花板的塑料架子,拿回来改了又改。”
“这种水洗箱外面买估计要2-3万块,我自己做的真的太理想了,我上个月还做了一个。”
这边话音还未落,转眼他又从洗手台下方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显影器说:“你看,这个是我用下水管道改的,5块钱,市面上买一个要多,我自己做的这个更好,十多年了都没有坏。”
吴家林一样一样的跟我展示,让我应接不暇。我其实有些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因为我无法想象一个在国际上颇负盛名的摄影大师竟然如此朴素节省,竟然到了晚年,仍然亲自动手冲洗照片,亲自动手制作暗房所需的物件。
“能有什么办法,又要过日子,还要爱摄影。你说人家看了怎么可能不笑话我,”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放回了原处。
颜色不一样的两个盆就整齐的摞起在水洗箱的上头,显影器放在各种香皂毛巾,洗发水的瓶子中间,如果不是他带着去看,你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这个老人的生活细节里,满是对摄影实实在在的爱。
吴家林书柜一角
中国摄影走偏了
吴家林的摄影,是做到极致的。除了行走,还有对摄影的态度。
不同于现在朋友圈和各大图片网站备受追捧的“美图”,吴家林的照片多用素色的黑白,没有壮阔的美景和艳丽的色彩,没有优越感,没有居高临下,没有精心设计,全是普普通通的底层瞬间和人文日常,巷子里的猫,捡菜的老奶奶,拉家常的老乡,墙角边端碗吃饭的孩童以及拉货的农民……
年5月,吴家林步行路过成都宽巷子时,发现一只白色的猫在巷子边一把破藤椅上睡觉。背景是古色古香、岁月沧桑的老木门。他停留片刻,一个老太太从屋里出来坐在另一把藤椅上捡菜,从左边走来一男一女,向捡菜的老太太打招呼,彼此问寒问暖。在屋里吸旱烟的老头闻声走出门来打招呼。忽然,睡着的白猫站起来爬到藤椅背上长叫一声,与客人打招呼。
“当时我举起相机,快门声与猫叫声同步。我试图想再拍第二张时,猫迅速地跳下藤椅背。这张照片作为我的代表作,后来被布列松选入《布列松的选择》影展、画册之中。”
吴家林代表作《拉家常》,被收入《布列松的选择》
吴家林一生对摆拍和过度的后期处理嗤之以鼻,他的相机一直对准的都是有人性生命价值的东西,从来不为政治、社会、时代特征服务。作为一个发现者和捕捉者,他只在意客观爆发出来的东西。
他曾在第四届侯登科纪实摄影奖奖项揭晓之际,发表激烈的言辞“炮轰”评审结果,指出“很多低劣的照片成为‘皇帝的新衣’获奖,缺乏原创精神,毫无真善美可言,这是摄影的悲哀。”
除此之外,他也不止一次表达过对国内摄影现状的隐忧:中国摄影走偏了,沙龙风、唯美风这些表演性的照片已经让摄影彻底变味。
吴家林摄影作品
他说:”我一直都在让年轻人不要沉迷在导演安排组织的摄影当中。现在很多人觉得加入国际摄联,拿一个大奖就是国际大奖,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们。说严重一点我觉得就是在做缺德事,很多人被引向歧途,浪费生命,浪费钱财,花很多钱去买高档的相机,然后拍一些非常狗屎的照片还沾沾自喜,得意得很。”
吴家林还说,现在大多数人都使用数码相机,数码相机最大的危害就是对摄影师的眼睛造成一种审美的疲惫。很多人频繁的使用连拍模式,然后从中挑出一张最好的。“实际上一个场景出现,人物之间的关系出现,动态的人文状态出现,最好的绝对只有一张,遇到这样的人我都会给忠告:拍数码应该像拍胶片一样,看准了一张是一张,不要耍机关枪,最多按2张了不起了。”
吴家林摄影作品
今年,吴家林75岁。晚年的他不仅从北到南奔波各大城市举行公益讲座,也开始开办人文纪实摄影讲习班,”现在很多年轻人误入歧途,我想把他们纠过来,纠到正路上,让他们少走弯路。”
他说:”我的晚年就是两件事了。一是我的拍摄,二是帮助一些真正很纯粹的摄影爱好者。当然我帮助的大多是那种玩胶片的,不是为了去比赛,不是为了拿大奖的那些人,他们完全是一种发自内心对摄影的钟爱。”
采访后记: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吴家林和我说过的一句话:“我吴家林既无当官的做背景,也没有什么有钱人做靠山,我就是一个拿着相机整天拍照的人,到晚年了有一波学生敬重我,跟我学摄影,仅此而已。”的确,走到今天,吴家林靠的从不是什么关系背景,或是砸钱的设备。他倚仗的是一步一步用双脚走出来的路,用镜头记录下的真实影像,以及把摄影融入人文的厚重情感。他没有给我任何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相反,低调、真诚、谦逊和质朴。他没有什么架子,不像是个享誉国际的摄影师,而更像一个到了晚年仍然热爱摄影,坚持有态度摄影的老者。时至今日,他仍然坚持并延续着在摄影上的极致,未曾改变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