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很少沮丧或发火;与人交谈,会露出自然而诚恳的笑容。有时和家里人聊天,说到我爸,在他们的叙述中,我的脑子里会浮现出韩东的诗句;我有过寂寞的乡村生活,它形成了我性格中温柔的部分。我爸温和的性格,是因为他少年时寂寞的乡村生活么?
反省一下自己,我好像最早是从照片上了解我爸的。那时我们家住老东排,家里箱子里有两本照片簿,硬壳的那种,里面是黑色的硬纸板,上面贴着照片。照片是黑白色的,用专门的“像角”卡住,贴在硬纸板上。小孩子无事可做,就经常拿出来翻翻看看,有时我妈会给我讲一讲,她的同事、她的家人亲戚,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一些事,这些人和事有时让我想入非非,想到遥远的地方。
相册里我爸最早的照片好像是他高中的时候,平头,一脸严肃,显得很拘谨。再后来就是他大学读书和工作以后的照片,像换了一个人一样,青年式分头,白色衬衣,谦和而面带微笑。由于人瘦,就显得很高。我在照片里辨认那些和我爸一起照相的人、相片中一些熟悉的地点,有院子里某个小孩的爸爸,有我爸分配到外地的有来过我们家的同学;拍摄地点有校园西南角的机工厂,有西大北门,等等。有一张照片是我爸到杭州出差,在西湖边照的,右手拎着一只公文包,一脸和气的站在岸边上。这张照片让我觉得幸福而安静。我爸还有一张着白色衬衣的证件照,很帅气,英姿勃发。可能用的比较多吧,所以被加印了几张,还有两张放大的。我小学的某个时期狂爱画画,偷偷在那张照片上打上方格,准备放大画下来;但是功力所逮,最终也没有画出来。后来看到王安石的一首关于昭君出塞的诗有云:意态由来画不成,于是用来做自我辩护的理由。
我爸应该是年到西安的,那年从商洛高中考入西北大学物理系。据我爸说,这不是他的第一志愿,他填报的第一志愿是大名鼎鼎的哈工大。我爸虽然家境贫寒,但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中考时好像是地区的第一名。大学三年级毕业提前工作,先是在机工厂,后来到物理系,文革时搞三结合,我爸作为优秀年轻干部被任命为物理系革委会副主任。文革结束后,我爸调到设备处,好像是设备科的科长。后来西大成立电子分析测试中心,我爸一直想搞业务,就去了那里搞电镜分析,也上课。后来在这个岗位上退休了。
我真正在生活中对我爸留有印象的,应该是他得病的时候。好像是肝炎,或者是黄疸型肝炎。我妈为了防止传染,让我们分食吃饭;我爸有做了标记的专门碗筷。或许是黄疸型肝炎几个字产生的联想力,我觉我爸好像真的又黄又瘦。后来病就好了,是治疗好的还是不治自愈的,不知道。再后来对我爸的印象就是忙,非常非常忙。每天晚上都要开会,星期天还会有很多人来家里,讨论啦、商议啦,等等。那时候小学校不太注重成绩,功课也不重,好像只有我妈管过我学校的事,考试成绩啦、交学费啦、有没有做好家庭作业啦,等等,开家长会也都是我妈去的。偶尔也会瞎猜测,我爸他们开会到底做些什么呢?我们小学生也开班会的,一般是宣布事情,要开运动会啦,要清明节扫墓了,等等;大多时候是整顿纪律,批评那些违反学校纪律或课堂纪律的人;我经常是那些被点名里面的人。我爸肯定不是,他是要批评别人的人么?
我一直隐约觉得,我爸在搞专业研究与做行政工作之间很纠结。我爸喜欢他的专业,而且实践能力、动手能力很强。但他又是个对党绝对忠诚的人,领导交代什么就做什么,所以相当一段时间是游离于专业之外的。我们家里的一些生活设施、机关设计,可以体现出他旁逸斜出的制作能力。小时候住平房,冬天的时候房间里很冷,很多人家就把做饭的炉子搬到卧室里来,晚上取暖。说是卧室,其实就是一间房子,卧室、书房、客厅都是它。为了防止煤气中毒,要在炉子上放一只烟筒,烟筒从炉子直通上去,再九十度拐弯通向外边,大约需要五六米长。我爸觉得买铁皮烟筒太贵,决定自己做。在边家村商场买好硬纸板,然后精心测量、裁剪,最后用浆糊黏贴起来。我爸告诉我们,每节烟筒的两端要不一样粗细,这样每两节烟筒才能够插合起来,告诉我们弯头的剪法,等等。我和妹妹都很高兴,觉得我爸特厉害。我们就这样度过少年时期的冬天。
我爸还为我们制作过一个灯笼,红色的,五角星形状的,这样在元宵节,我就可以和我妹妹自豪地在院子来回瞎走,博取小朋友羡慕的眼神。我爸还在我家加盖的小厨房里,盘了一只土灶,蜂窝煤不足或者煤火火力不够时,可以用来煮菜做饭。记得旁边有大人咋舌,说盘土灶是个技术活,盘不好,或者废柴火,或者倒烟。城里小孩子觉得新鲜,每次烧土灶时都有小孩子来帮忙吹火,甚至为博取吹火的机会而推搡、打架。我爸还善于修理收音机等小电器,而且很好说话,不管熟不熟悉,谁送来的东西他都修,很有人缘。小时候我们和我爸交流不多,但是他的这些技能,使我和妹妹对他敬佩有加。我们邻居有一个西大印刷厂的师傅,姓孟。孟叔擅长打猎。每个星期天都骑自行车去南山里面打兔子,邻居们都很羡慕。我也羡慕,但是暗中比较比较,我还是愿意我爸做我的爸爸。
我爸很少生气,偶尔遇到不高兴的事情,或者我们(主要是我)做错什么,我爸会板起面孔,说话短促而快速,不怒自威。整个少年时期,我其实还是很害怕我爸的。
第一次和我爸面对面正式谈话,是我初一毕业的时候。那时候调皮,期末考试,六门课有三门课不及格。拿到成绩通知书后不敢回家,和院子里的小孩儿疯玩,一直到晚上一点多钟才散。想先混过这一天再说吧。悄悄地开门进家,愣住了,我爸我妈一直在等我。没有打我,没有责骂。我爸让我坐下,然后认真而平和地与我谈话,说到改革开放,说到科学的春天,说到知识的创造力,说到没有知识的可悲与愚昧,等等等等。我很感动,我觉得我爸没有盛气凌人地指责我,辱骂我,而是把我当做一个大人,一个平等的对话者看待。那场谈话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我记得我只是低低而坚定回应了一句话,给我转个学校吧,我保证做好。
这次谈话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整个假期我都在补课。我爸原来是学俄语的,现在一边向对门严小妹他妈请教,一边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辅导我;而数学与物理是我爸的专长,出题讲解,易如反掌。暑期结束,在祖秋莎她妈的协调下我去八十二中读书了。一周后附中同学告诉我补考成绩,物理一百分、英语九十八分,数学还不知道。我告诉我爸,我好像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因为我而浮起的笑容。我闲荡的少年时代在那个夏季的晚上结束了。
写作时间:年11月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